我從小就有這個疤痕。老實說,我真的不記得它在甚麼時候或如何導致的,我從來沒有太在意它,因它也不太明顯。

大約在九歲左右,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此疤痕。我記得從新加坡搬到香港幾個月後,第一次和姐姐去遊樂場。我們注意到有另外兩兄妹在玩耍,本能地想問他們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玩。「你去問他們要不要一起玩吧?」姐姐很自然地這樣問我,因為我通常比較主動。可是這次我卻意識到我的傷疤,下意識地伸手去掩蓋它。我搖了搖頭,腸子翻騰,麻痛從指尖傳遍全身,掌心冒汗。姐姐明顯帶著沮喪說:「我不知道你這麼害羞。」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反應,因我從來不介意與陌生人交談。然而,自卑感蒙蔽了我的思維,我無法擺脫它。後來還是由姐姐主動上前表明,最終我們四人一起玩。

開學那天,所有學生都在籃球場上排隊,揚聲器傳出指令,大家有條不紊地向操場的另一邊移動。我和姐姐聽不懂,於是走向發出指令的老師。姐姐用普通話問:「對不起,我們聽不懂廣東話。請問我們應該去哪裡呢?」老師很理解,就把我們帶到該前往的地方,原來早上是在教堂大廳集合舉行晨會。

之後我們被帶到班房,坐在班主任旁邊。老師說的話聽不懂,只能靠猜的,緊接著老師介紹我和姐姐為轉學生,因為大家突然盯著我們,我感覺我的疤痕就像在聚光燈下,人人清楚可看。值得慶幸的是,疤痕並沒有成為我日後融入群體的障礙。我與同學們很快就建立起了友誼,也慢慢地學會了當地語言。我事後才知道,疤痕只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,而不是排斥。不過,我只希望融入群體而不突出。

開始上高中時,我已能使用流利的廣東話,留起瀏海、戴上新的厚框眼鏡試圖掩藏疤痕,也逐漸建立起自己的身份認同。但是,也許是瀏海引起過敏,疤痕不時地癢。但我別無他法,只能安慰自己它只是間歇性發癢,忍一忍就過去了。

高中畢業後,舉家搬到了台灣。後來,我到美國上大學,我雖擁有美國護照,但從未在美國生活過。在大一的一次團契聚會上,因為那裡的人讓我有安全感,所以疤痕一癢我就去抓,卻第一次感覺很痛,這令我困惑。小組朋友問我是甚麼導致疼痛?搜索枯腸一番,我隱約記起,還在高中的時候,在一次活動中,父親宣布他決定辭去領導職務時,一位女士向我走來,看著我,開玩笑地說:「你把你爸爸從我們身邊帶走。」然後戳了戳我的傷疤。我感到難過和困惑。

當我重溫這段記憶時,我意識到現在所經歷的疼痛和當年那位女士戳我的傷疤時一樣。由於沒有辦法改變過去,我只能逆來順受,希望疼痛會逐漸消失。

新冠肺炎在我大四的下學期來襲。當我畢業時,需要選擇是繼續留在美國或回台灣與父母共同生活。由於疫情大流行,待在一個地方似乎比兩地來回更安全。我選擇了回台灣,卻發現父母已經決定從台灣搬往香港。我崩潰了,因為這意味著另一個過渡和調整期,這絕對會導致我的疤痕發癢。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回到亞洲與父母團聚,一起搬到香港。

到達香港後,我的疤痕出現撕裂,嚴重發炎,痛得我徹夜難眠,經常是帶淚入睡。每回想到由於頻繁搬遷以致老友不在身邊而新朋友也終將道別,我都會很痛苦,而唯一感同身受的姐姐,卻遠在地球另一端。最難過的莫過於發現,我痛苦的根源是別人的審美觀。

我無法改變我有疤痕的這個事實,它是我的一部分。心裡的掙扎可以慢慢克服,並選擇從傷害中治癒,但疤痕永遠不會完全消失。在我心態好的時候,我甚至會忘記疤痕的存在。但每當意識到不管我在哪一個國家,都永遠沒有歸屬感,我永遠都會是初來乍到者,永遠不會完全屬於某個地方,我總是必須努力結交新朋友或保持舊友誼,痛苦又會重現。還是很痛。我無法改變我是TCK(第三文化孩子)的事實,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

然而,我與上帝的關係成為癒合我傷口的針,在我痛苦時編織出我的勇氣。祂醫治我的傷痛,祂多次親自修補破碎的我。祂是我痛苦時的的良藥,儘管我知道疤痕有一天會再出現,但我帶著希望也知道終有結束的一天。

我不討厭我的疤痕,也不愛它。相反,我學會了單純地接受它是我的一部分。

「祂從高天伸抓住我,把我從大水中拉上來。」(詩篇十八16)

 

 

出自萬族萬民 108期 (2023.4)

作者:
小吉